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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91节

  昭清殿回声空旷,无数龙身龙爪盘踞梁柱,金漆龙目威严,俯瞰殿中依照官服品阶泾渭站立的紫绯青灰色。
  百官夹围而立的众贡士没有品级,皆着白袍黑带的襕衫,不论出身不论来历,只论今日出口吐成的章论。冠帽一束,一众低颈垂眉、面目模糊。随着內侍监的一声声唱和,一位位出列应答。
  虽则不论出身来历,但誉着他们底细的名册早已呈上主考官们的案头。
  “当前那二位就是本次春闱的前二名,左边是陈州的蔺氏,旧官宦清流出身,去岁夏侥幸得洗冤屈。另一位是靳州的……”
  大殿上唱和应答的嘈杂声中,近臣站在后侧向今安一一禀报名册上的各人,说到这里,他口中的“另一位”正好应声出列。
  今安站在通往高台皇座的玉阶最近处,身后群臣伺立,同看那人着一袭黑白襕衫越众而出,去到玉阶丈前触额跪拜下去。
  墨发尽绾,束封修腰,即便俯身跪拜也折不下挺直的脊背。那一片展开铺地的大袖,将将泼到她靴前三尺。
  嵌地金砖光可鉴人,今安低目,看见他俯下的眉眼。
  一年又数月,洛临江水回溯,裘安白雪凋敝。
  再见故人。
  曾拖曳在少年脊背广袖的单薄绮丽,似乎全消了个干净。取而代之的,是这身标榜着功名利禄的襕衫官服,撑起的端方。
  今安先移开了目光。
  沙漏颠转来回,她听着耳边近臣的禀报,一个个看过站在殿中的贡士,听过他们的策论应答。没有对谁多看一眼,也没有少看一眼。
  直至夕阳推着殿前立柱的影子斜到殿中,內侍监一声长喝,群臣告退。这场从日起到日落的殿试,随远山余晖一并谢幕。
  ——
  三更天。
  禀禄走进御书房中,拂尘柄点醒两个內侍,掀起熏笼的盖子看过炭火,又搁下。他环视一周,拂开珠帘往里走。
  珠帘摇晃,满室辉火,大书案后坐着一人。
  前年冬,皇帝遇刺重伤牵起旧疾,自此缠绵病榻,手中权柄却避过了在朝所有名正言顺的皇子,独独递给了这个人。
  也不是继承,是摄政。
  仅仅是摄政,已经荒谬至极,足以令天下人揭竿。
  莫说她摄政一月,便将大朔朝野推去了意欲天翻地覆的悬崖边。
  今日殿试上,禀禄注视着那些从各州地一一过关斩将而来的、数张模糊不清的面孔。那些人,将成为眼前人手中权柄的新助力,来与庞然大物般的旧规则抗衡。
  山堆奏折和笔架垂置的缝隙间,灯火太盛,伏案人的秀美轮廓笼着层光晕。
  她是当今陛下的皇五女,也是如今被架于薪火上的奸佞人。
  摄政王凤丹堇。
  有别于世人所说的工于心计,她向禀禄看来的目光甚至称得上温和,抬睫别目间,一捧春露乍现。
  凤丹堇身上还穿着今日殿试的金绣蟒袍,袖尾比起清早着衣时多了几折皱褶,与呈上的贡士答卷一起堆在案台。
  禀禄上前挽袖磨墨。
  丝丝缕缕的朱砂色在雪砚水中磨化开,直至血液一样黏稠。
  凤丹堇执豪沾朱砂,点在宣纸上,“今日殿试众人,其中一人论才华当评第一,所述于策论、政史上亦言之有物。只一点,不解百姓疾苦。”
  上位者说话时通常不需要附和,禀禄也习惯于把自己当成一个口哑耳聋的死物。
  新的代掌权者却不同,她抬目看向身旁人,“你觉得呢?”
  插满耳鬓的金钗翡翠摇晃流苏,她的瞳色比窗外夜幕更浓,极黑极亮。
  在他人口中,凤丹堇眉眼与她早逝的兄长、朔帝与皇后最疼爱的长子颇为相似,又是正宫所出,顺理成章地,万千宠爱集于一身。朔帝于朝下听政的御书房,也是皇五女幼时课后读书练字的场所。
  出身正统,性情仁和,御下有度,经纶军政涉猎尤精,未摄政之前常为人称道,求娶者众。名声最巅峰之时,是前年北境防线又遭夷狄铁骑压迫,她卸簪素服跪于昭清殿中,自请和亲,以一己荣辱为大朔朝求得百年安稳太平。
  除开令人啧啧叹息的女子之身,凤丹堇本该也是继承大统之路上的一大夺嫡者。
  今时今日,凤丹堇却也证明了,她确实有一争之力。
  此刻垂落她腰间的长发,原应在前年、随和亲车架一道绾作妇人发式,可夷狄刺客发起的宫变,阻止了这一定局。
  禀禄收敛余光,答:“出身使然。”
  “是啊,谁能要求一个巨贾大家供出的学富五车之人,同时又能体会到世道艰难呢?”凤丹堇说着,毫尖朱砂在名册上圈出一个名字,“本宫尚且不能,何必强人所难。”
  “殿下已经做得很好。”
  “比父皇做得好吗?”
  禀禄沉默。
  凤丹堇知道他不敢答,没有等答案,提笔在名册一端圈出另一个名字,“盛世之时本宫不介意锦上添花。然则天下人目光如火烹油煎,看我究竟是依循旧例吹捧士族,还是真如新政所传,纳贤为上。”
  禀禄捧着砚台,看她几要与笔杆一样纤细的手指握着毛笔,朱色圈出第三个名字。
  “幸好,艰难的世道里尚有人不甘于庸碌,满怀意气走到这里,让本宫看见。本宫便借他一借通天之门,让世人看见。”
  三更漏过半,凤丹堇倦了,坐上摇摇晃晃的轿辇回了寝宫。
  春意犹寒,地龙熏暖的金碧宫殿中,宫女环伺。卸珠钗、脱蟒袍,万人之上的当权者褪去华丽沉重的衣冠,濯洗尘土、披发着素衣、众星拱月般被拥上床榻。
  灯烛剪灭,床帐抖落,无关的一应人等如潮水退下。
  寝殿空旷,四面寂暗,只余床头两架半人多高的烛台。舔舐灯罩的火光朦朦胧胧地透了出来,与洒落的床帐一道笼罩床榻上伏卧的人影。
  两片顶上垂落、中间合拢的帐缦,被人拨开缝隙。是她的手,纤细玉白的几根伸出来,向屏风旁沉默站立的人影招了一招。
  “禀禄。”
  不轻不重的一声,全无命令。
  禀禄走过去,双膝跪上踏脚,袍角沾尘,举起双手接捧她的指尖。
  涂着蔻丹、嫩生生的指尖搁到他不算柔软的掌心上,沿着粗糙指腹随意点了几下。没有什么特别,一如她幼时百无聊赖、叫人一道玩耍的随性。
  禀禄手上有许多老茧,是小时候在宫里做最下等的劳役磨出来的,这些年拔上高位后的养尊处优也没养好。
  碰着总有些硌人。
  床帐分出一道缝隙,跪在踏脚上的人低眉顺眼,黯淡的烛火顺着他的长目高鼻爬下,薄唇抿成一线。
  长得不算出挑,且年纪有些大了,性子也闷。
  不知怎么爬得这么高,许多年前,在凤丹堇要人抱着才能坐上御书房的高椅时,这道瘦高的身影便已跟在父皇身旁。到如今,他身居掌事太监一职,虽是只堪朝廷官员正七品,但在华台宫中也是有头有脸的宦官一把手。
  论着此时她躺他跪的姿势,他该可以俯视她,可是他眼睛都不敢抬一下。对着别人求也求不来的恩典,他巧言也没有一句,只会沉默。
  或者他已经习惯了她突如其来的折腾。
  凤丹堇有些困倦,也不想放过他,手指沿着他腕骨一线慢慢爬,“禀禄,你到御书房几年了?”
  “启禀殿下,十二年了。”
  “哦。”凤丹堇掐着指头算,自己一只手不够用,顺势也拿了他的手数,“本宫当时是——”
  “殿下当时九岁。”
  禀禄应得很快,凤丹堇目光一扫,他又变回原先的闷葫芦样,两片嘴唇合得锯也锯不开。
  凤丹堇接着问:“你当时几岁?”
  “十七。”
  十七啊。
  “这么小。”算一算,比凤丹堇现在的年岁还要小了整整四岁。
  禀禄的眉头皱了皱,像是极不认同,默了好一会儿,才说:“宫外男子年至十七,已是到了娶妻的时候,成亲早些的,生出的子嗣也有一二岁了。”
  言下之意是在反驳她说的年岁小,反驳也不敢大声,说得九曲十八弯。
  对着这么一副常年不变的棺材脸,凤丹堇时常觉得无趣,放开了他的手。又念起他方才说的娶妻生子,有些惊讶,“本宫原以为你会忌惮说起这些。”
  禀禄似乎笑了笑,低下的面容看不见唇角是否弯起,缝隙中看见的长眉毫无波动,“奴才早知命运如此,没有资格去忌惮什么。”
  这话说得,凤丹堇又伸出手去,碰碰他仍捧握在半空中的双手指尖,算是安慰,“命运总有缺憾。但以你今时今日的地位,早已胜过世间大多数男子。”
  柔荑坠蔻红,轻轻落上他的指尖。禀禄不敢回握,不舍放下。
  “殿下说的是。”
  “本宫明早便将此次科举的定论呈给父皇。”凤丹堇握住他的手指,“禀禄,你跟了父皇这么多年,你说,父皇会如何说呢?”
  禀禄:“奴才不敢妄言。”
  凤丹堇没有为难他,“父皇将你放在本宫身边,为的是时时警醒本宫,不可贪图不可得之物。这一次,你还如以往,须得将本宫近日所做所为,事无巨细一一告知父皇。切要他安心养病,莫要操劳国事,以免延误病情。”
  禀禄以额触地,“是。”
  “退下罢。”
  第114章 廣寒樓(一)
  揽云楼外,高马来贺,锣鼓喧天。
  段昇命人搬来早已采买好的鞭炮,绑在杆子上挂去揽云楼的二楼窗台,长长一挂红鞭炮直铺去半条长街外。
  嘭。
  爆炸声掀起硝烟红雾,噼里啪啦响彻长街。
  硝烟呛鼻遮眼,炸开的艳红碎屑扬了漫天,扬进敞开的大堂中,洒上围观人的肩背衣袖。虞兰时手中捧着刚接到的黄绢,周遭人一拥而上连贺恭喜。
  贺他:“探花郎。”
  贺他前程锦绣,青云直上。
  鞭炮声引来了楼里楼外乃至整条长街的路人,揽云楼里门庭若市,一处围堵虞兰时,一处围堵卢洗。
  虞兰时会试名次就是第二,如今摘得殿试探花顺理成章。而卢洗——
  卢洗被周遭一叠声的“榜眼老爷”喊得脑子搅成浆糊,抱紧黄绢在原地愣成木鸡,手脚无处安放,只会点头只会摆笑。
  直等到来恭贺的人过了好几轮,日头从东边升上头顶,赶热闹的人散得七七八八。段昇用力一拍他背,把卢洗的魂叫了回来。
  “我、我……”卢洗摆笑摆得脸都僵了,半天凑不出一句话,忽然,脸一抽搐,嚎啕大哭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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